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译文] 再也没有比生别离更加令人悲伤,没有比新相知更加令人欢欣的了。
[出自] 战国 屈原 《楚辞九歌少司命》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注释:
秋兰:古所谓兰草,叶茎皆香。秋天开淡紫色小花.香气更浓。古人以为生子之祥。麋芜:即蘼芜,细叶芎藭,叶似芹,丛生,七、八月开白花。根茎可入药,治妇人无子。以下六句为男巫以大司命口吻迎神所唱。
华:原作枝,《楚辞考异》引一本作华。王逸《楚辞章句》释此句为吐叶垂华,则本作华,今据改。
袭:指香气扑人。
予:我,男巫以大司命口吻自谓。
夫:发语词,兼有远指作用。
荪:溪荪,石菖蒲,一种香草。古人用以指君王等尊贵者。诗中指少司命。
何以:因何。
青青:借为菁菁,茂盛貌。以下三节为少司命所唱。
美人:指祈神求子的妇女。
忽:很快地。
余:我,少司命自谓。
目成:用目光传情,达成默契。
儵(shu1舒):同倏,迅疾的样子。
逝:离去。
君:少司命指称大司命。须:等待。因大司命受祭结束后升上云端等待,故少司命这样问。
此句上原有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王逸无注。《考异》云:古本无此二句。按:与女二句与《河伯》中二句重复,当是由《河伯》所窜入,今删。女(ru3汝):汝。咸池:神话中天池,太阳在此沐浴。以下二节为男巫以大司命口吻所唱。
晞(Xi1西):晒干。
阳之阿(e1婀):即阳谷,也作旸谷,神话中日所出处。
美人:此处为大司命称少司命。大司命在云端,少司命尚在人间受祭,所以大司命这样说。
怳(huang3恍):神思恍偬惆怅的样子。
浩歌:放歌,高歌。
孔盖:孔雀毛作的车盖。
旍(jing1精):同旌,翠旍,翠鸟羽毛装饰的旌旗。
九天:古代传说天有九重。此处指天之高处。抚:持。
竦(song3耸):肃立,此处指笔直地拿着。拥:抱着。幼艾:儿童,即《札记月令》所说养幼少的幼少。
正:主也。
译文:
秋天的兰草和细叶芎藭, 遍布在堂下的庭院之中。嫩绿叶子夹着洁白小花,喷喷的香气扑向面孔。人们自有他们的好儿好女, 你为什么那样地忧心忡忡?
一片片秋兰青翠茂盛,嫩绿叶片中伸出着花的紫茎。满堂上都是迎神的美人,忽然间都与我致意传情。我来时无语出门也不告辞, 驾起旋风树起云霞的旗帜。悲伤莫过于活生生的离别,快乐莫过于新结了好相识。
穿起荷花衣系上蕙草带,我忽然前来又忽然远离。 日暮时在天帝的郊野住宿,你等待谁久久停留在云际?
同你到日浴之地咸池洗头,到日出之处把头发晾干。远望美人啊仍然没有来到,我迎风高唱恍惚幽怨。孔雀翎制车盖翠鸟羽饰旌旗,你升上九天抚持彗星。 一手直握长剑一手横抱儿童,只有你最适合为人作主持!
赏析:
《楚辞》中的《九歌》原是一组祭祀鬼神用的乐歌。祭祀形式由男女巫师主持其事,其中有一个是主巫,他或她代表着受祭的男神或女神,并以神鬼的身份在仪式中独唱独舞。其余的巫者则以集体的歌舞相配合,起着迎神、送神、颂神、娱神的作用。《九歌》中有的篇章含有谈情说爱的内容,那都是表现神与神、鬼与鬼之间的恋爱。过去有人认为《九歌》中也有表现神与人或神与巫相爱的,并且以这篇《少司命》为其突出例证。这其实是一种误解。那么《少司命》究竟表现了什么内容呢?在下面的解释中,将回答这个问题。
〔第一章〕秋兰兮蘪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这一章是群巫合唱的迎神曲。由于少司命是专管人间生儿育女和儿童命运的女神,很自然地与女性发生密切的关系,所以参加祭祀仪式的也都是女巫。下面第二章说:满堂兮美人,以及第四章所写的种种情况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本章以秋兰四句描述了祭祀现场的背景,显得极为清雅素净。《少司命》全诗犹如一组淡彩工笔连续画,读来令人油然而生恬静悠远、芳香盈溢之感,这与富有特色的背景刻画是分不开的。
末二句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夫是发语词,夫人等于说人们。荪是少司命的代称。这二句是群巫以女性代表的身份告诉少司命说,人们在她护佑之下养育儿童情况良好,她也就不必成天为此操心担忧了。两句诗委婉有致地说明了神对人的关怀和人对神的体贴,一下子消除了人与神之间的距离。作者这样来表现神和人的关系,实际是表现了对人类命运的美好愿望。从写作技巧上说,这二句是为少司命降临受祭作了必要的导引。
〔第二章〕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这一章是扮成少司命的主巫的独唱词。开头二句是少司命目中所见的现场背景。前人因为不明白这一章与前一章分别为群巫之词与少司命之词,所以就不能解释为什么前章已经说了秋兰、绿叶之类,此章又要来上一遍。现在我们既已知道两章分属不同身份的歌者,就可以体会这一重复颇有意思,它不仅起到前后呼应的作用,而且少司命一唱这两句就意味她已经来到现场。如果把这二句改为实叙,说道我少司命从天而降,来到这设祭的厅堂,那就笨得没法读了。
三四句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是理解全诗的关键。多少人因为误读了这二句而一错到底。他们以为说这话的人是满堂美人中的一个,意思是少司命独独垂青于我,对我眉目传情。又因为满堂美人既是女性,于是就把少司命说成男神。后来又有人因为确知少司命为女神,只得把满堂美人说成是美男子。总之讲来讲去都牵强得很。其实呢,少司命是女神,满堂美人也是女性。说这两句话的不是满堂美人而是少司命。她说自己一到祭祀之处,满堂的美人就都对她眉目传情。这个情,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是女神与女性之间的友情。少司命既在天上专管儿童福利,当然应该同辛辛苦苦养育儿童的人间妇女交朋友。这朋友并非满堂美人中的一个,而是满堂美人的全体。
但是少司命刚刚交上了一批朋友,她却又要乘车返航了。进来既没说一说话,临走也未告一告别,所以不胜感慨地说: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这二句之所以成为千古绝唱,一方面是因为两句诗分别概括了全然不同的生活经验,既准确明快,又经得起玩味。另一方面又因为二句合用在这里又极其贴切,相比相映,正好表达了少司命此时此地的情感特征。由于两句诗的工稳对仗与所表现的情事严丝合缝,因此显得犹如天造地设,一点没有斧凿的痕迹。我一直猜想,这两句诗可能对启发后人认识语言对偶之美起过巨大作用;却又怀疑后世有些文人未必全部了解这两句诗所提供的艺术经验,否则他们为什么要片面追求骈俪堆砌,而不在对景切事、表达真情实感上下工夫呢?
〔第三章〕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这一章是群巫合唱的问词。荷衣蕙带是群巫所见的少司命的装束。倏而来兮忽而逝,与上章入不言二句相呼应,都说明少司命来去匆匆,不过前章是少司命自述,这章是群巫对她的描述;前人不知这一区别,因此又无法解释为什么要有这种词义的重复。其实只要弄清楚这些歌词分别出于什么人之口,就可以看出本篇各章的联系是十分清晰的。
但是此时主巫实际上尚未退场,她只是站在某个高处,离群巫远远的,所以群巫问她:您在天郊云际等候什么人呢?这一想象也很巧妙,引出了下章少司命一段情意深长的答词。
〔第四章〕与女兮游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
这一章是扮成少司命的主巫的答词。但开头二句经宋代洪兴祖《楚辞补注》指出是《九歌河伯》篇中的词句窜入本篇的,这个说法为后来《楚辞》研究者所公认。因此这二句可置勿论。三四句紧接上章,对群巫的疑问作了回答,意思是我在天郊等的就是你们(女,通汝),要和你们一起在天池里洗头发,然后一起在向阳的山湾玩儿一阵,把头发晾干。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这是少司命女神和她的一群女朋友之间的活动,便觉得这想象很有意思,既亲呢,又大方,还富有生活气息。再想到前人的解释,在这里放上一位美男子,便不能不大感别扭了。
但是人间的朋友们怎会跑到天上来呢?因此少司命感到惆怅,不禁当风高歌以抒发她的感情。这些描写进一步表现了她的淳朴和豪放,她既无媚态,也无俗态,只是天性磬露,情真意切,别具一派爽朗自然的风韵。她邀请人间朋友上天来玩固然不能实现,但上天不成情意在,人间的朋友把她想象成有此一番用心,就因为深信这位伟大的女神是与她们同在的。
〔第五章〕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这一章是群巫合唱的送神曲。诗中想象少司命这时已经远去,带着全副仪仗登上九天,降服危害人类的扫帚星(一说是她拿着扫帚为人类扫除邪恶与灾祸)。
竦长剑兮拥幼艾一句最值得注意,它犹如戏曲舞台上英雄人物经过胜利的战斗来了一个最后的亮相。那一手挺着长剑、一手抱着幼儿的造型,实在是我国文艺创作历史画廊中最有光辉的形象之一。照我看来,这比之矗立在纽约港口高达九十三公尺的自由女神像还更含有积极的斗争经验,也更为深刻地体现了人民群众的美学理想。伟大的少司命,她是这样热爱新生而幼弱的婴孩,保卫他们也就是保卫了人类的未来和人类的希望;而在这个充满了正与邪、善与恶的斗争的世界上,还必须挺着长剑才能完成这个伟大的使命。少司命是这样的懂得爱又懂得恨,这样的温厚善良而又勇敢刚强,怎能不赢得人民群众的赞颂。人民群众谦虚地声称英雄之神少司命最适于为人民作主,而实际上人民群众正是按照自己的本质、自己的理想来创造这一光辉形象的。
世界上一切妄想侵略我们、奴役我们的人,无妨通过少司命的形象来了解我们中华民族,并请不要怀疑,少司命手中的长剑是能够战胜横行在太空之中的各式各样的扫帚星的。